乙巳初夏，萬木蔥蘢，偶有機緣隨四川鄉(xiāng)村文化藝術院組織的省內外部分知名作家、詩人和書畫藝術家們走進沐川，開展采風創(chuàng)作活動。   

到達沐川的當天下午，我們便沐浴著燦爛的陽光，走進“沐川竹?！薄４蠹以阢y子巖稍作停留，并沿著永興湖畔的小路，登上觀海樓。登斯樓，但見萬頃碧波自山脊傾瀉而下，丹霞赤壁如鎏金屏風，與翡翠竹浪構成天地間最靈動的雙幕劇——紅巖托起千竿翠影，竹鞭穿透石髓汲水而生。風過處，竹葉簌簌如奏《瀟湘水云》，石罅間清泉叮咚似和《幽蘭》古調。觀海樓正面左右兩柱題有一副對聯(lián):“登此樓俯視群山茫茫竹海收眼底，上峰頂頓忘諸事滾滾綠波蕩胸中?！鄙砼R其境，倒覺得國家級4A景區(qū)的認證銘牌顯得有點多余，就連《全唐詩》千首詠竹絕唱，也難盡述這般造化神工。   

（沐川竹海一景）

 細細觀察竹海里的每片竹林，竹與石的生死契闊最令人震撼。它們的根脈如篆刻刀游走赤巖，以數(shù)十年光陰雕琢出“石孕竹胎”的奇觀。我想起，明代《群芳譜》中有“竹得石而愈勁”語。在沐川竹海，我們見證的不僅是植物的生存智慧，更是東方文明“柔能克剛”的哲學寓言。在“簫洞飛虹”石碑處，只見洞頂絕壁間一條白色水練凌空傾瀉，直擊于洞底碧潭中心的龜石上，瀑布升騰、彩虹不時顯現(xiàn)，瞬間化作文人筆下的“胸中塵氛頓洗，肺腑皆清?！睋?jù)資料介紹，這里的空氣負氧離子濃度高達3.5萬個/立方厘米，素有“天然氧吧”之美譽。置身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中，確有一種十足的魅惑，它會使人忘卻煩惱，放松自己，將身心融入這清幽山水間，觀煙嵐丹霞，聽竹濤清泉。   

（作者在沐川竹海“簫洞飛虹”石碑處留影）

（沐川竹海中的“簫洞飛虹”盛景）

陪同我們采風的縣委宣傳部同志，對當?shù)氐那闆r十分熟悉，尤其是對“沐川竹?！钡臍v史掌故，可以說是如數(shù)家珍。聽著聽著，我仿佛看到有一縷精神的煙云，自竹海深處和丹霞石縫間氤氳而出:沐原川道的青石板上，至今回響著南絲綢之路的駝鈴余韻，諸葛亮南征時駐馬的三言寨殘垣，南宋烽燧臺遺址的苔痕，以及清代土紙作坊的舂碓聲……尤為精妙處，當屬清代學士陳翰林夜宿皇榜巖的掌故——書生借竹影為墨、石壁為紙，竟在月光下錄盡四書五經，遂成“天書巖”奇觀。這般虛與實相生的傳說，恰似竹葉篩落的點點光斑，將歷史的厚重化作了輕盈的文化注腳。

國人自古就有竹的情結。竹文化在中國歷史文化中博大精深。先秦時代的《詩經》中記載有對竹子的贊語，“瞻彼淇奧，綠竹猗猗。有匪君子，如切如磋，如琢如磨。”以竹喻人，用竹來襯托君子挺秀清朗的風姿，展示君子的品格和才華。到了唐代，詩歌達到了鼎盛時期，詠竹之風更盛。在《全唐詩》中，與竹子有關的詩篇就多達1000余首。宋代，“畫竹”領域名家輩出、精彩紛呈。蘇東坡的一句“無竹令人俗”，道出了他對竹子的深厚情感。因此，文人雅士們送給竹子很多雅號、別稱，諸如：玉管龍種、青士君子、郁離瀟碧。還有稱竹子為不秋草，因其四季常青，寓意生命的活力和堅韌?！叭颂旖夥N不秋草，欲界獨為無色花”，就是源自于金?馬天來的詩《賦丹霞下寺竹》。

竹韻丹青，是天地在沐川這片肥沃的土地上所書寫的生態(tài)長卷。在沐川的幾天里，我們不僅用心去賞竹、讀竹，用餐時我們也吃到了用竹筍做的菜肴。竹筍，這個竹海里的普通食材，在沐川廚娘手中已成為一道美味佳肴。竹筍也是沐川竹下經濟的又一個招牌。沐川的同志說，沐川的竹筍個大肉厚，筍尖嫩、筍衣薄，通過炒、燉、涼拌等各類烹飪形式，制成“干筍炒臘肉”“涼拌苦筍”“油燜春筍”“毛筍土豬肉”“腌肉蒸筍”等一道道佳肴，令食客口舌生津，食欲大增。如今，沐川的竹筍已成為當?shù)氐奶厣a品，遠銷省內外。箸尖流轉間，時空穿越，我恍見唐代司竹監(jiān)督辦貢筍的車馬，正沿蜀道逶迤而來。

其實，食筍文化由來已久。晉代的戴凱著有《竹譜》，宋代的贊寧著有《筍譜》，兩本書分別記載了七八十種竹子及其竹筍的不同風味。唐代為了滿足宮廷食筍的需求，設置了六品官職“司竹監(jiān)”，專門種竹供筍。現(xiàn)當代散文家、學者梁實秋在他的《筍》文中說，“春筍怎么做都好，煎炒煨燉，無不維妙。油悶筍非春筍不可，而春筍季節(jié)不長，故罐頭油悶筍一向頗受歡迎，惟近制多粗制濫造耳?！笨梢娏簩嵡飳κ彻S是頗有研究的，稱得上是位美食家。

到沐川，賞竹、食筍，自然少不了要去看看沐川草龍。它與沐川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。傳說草龍最早起源于上古的農耕文化發(fā)展初期，是古人類的一種祭祀儀式。我在去沐川前，正巧看到一篇關于沐川草龍的文章，說它跟唐太宗李世民扯上了關系。原來在唐朝開國之前，李世民帶領軍隊征伐各地。有一天，兵困馬乏時，他就倚靠在一個大草堆邊休息，并很快進入了夢鄉(xiāng)。李世民夢見自己身著黃袍，御草龍巡天。后來,李世民成為唐太宗，自覺應了夢境，為答謝草龍給他的瑞兆，他在貞觀二年下旨令全國各地舉行舞草龍比賽。開賽那天，在眾多飛舞的草龍中，有一條草龍舞得特別矯健，翻騰飛舞中靈性十足，引起了唐太宗的注意，那條草龍就是由西蜀劍南道嘉州玉津縣（今沐川縣）所進獻。唐太宗在重獎之后，并御封玉津縣為“草龍之鄉(xiāng)”。經千年演繹，沐川草龍終化作國家級非遺名錄中躍動的金黃。

沐川草龍的編制亦非易事。稻草與金竹的纏綿，在匠人指尖幻化出龍須的飄逸、龍眼的炯炯是要有很高的技術含量的。尤為絕妙處還在于龍鱗的編織——三萬六千片竹篾需以“單絲穿云”技法綴連，方能使草龍騰躍時鱗甲生光，顯得生動逼真。這種將農耕文明基因編碼進藝術載體的智慧，恰如《考工記》所言：天有時，地有氣，材有美，工有巧?！比缃?，沐川草龍不僅是一種文化表現(xiàn)形式，更是通過這一載體，傳遞著豐富的文化內涵。

早就聽說沐溪鎮(zhèn)的三溪村，是一個堪稱國家級非遺與鄉(xiāng)村振興深度融合發(fā)展的典范。那里建有一座“草龍市集”，設計師何焰以解構主義筆觸，將龍形解譯為波浪形竹構長廊，既存草龍精氣神，又暗合當代建筑語匯。

我們此行就把落腳點放在三溪村“桃源山居”的“沐府山莊”。距山莊大門不遠處，就是那出了名的“草龍市集”。這是一個鄉(xiāng)村市集，一個集文創(chuàng)、農產品、特色文化景點為一體的綜合性活動空間。它的設計理念為“龍身竹體”，靈動通透的“龍身”，創(chuàng)意源自于“沐川草龍”的精、妙、奇、神的特點，與周邊的農耕博物館和二龍戲珠等渾然一體。與其說是一個鄉(xiāng)村市集，還不如說是一件龍騰竹影的藝術作品，使千年竹藝煥發(fā)出科技質感。   

盡管過去因工作關系我曾多次到過沐川，但很少有像這次一樣對這里的一切都特別留心，特別感覺好奇，見一處風景便引頸遠望，參觀一個景點便左觀右看，發(fā)現(xiàn)有介紹的內容便急忙用手機拍照留存。原來我是在尋找解鎖三溪村鄉(xiāng)村振興的密碼，其實就藏在竹林經濟的三重變奏里：竹梢揺曳處，是生態(tài)康養(yǎng)民宿的落地窗；竹鞭深埋處，是林下竹蓀種植的溫室棚；竹屑堆積處，是生物質發(fā)電廠的原料倉。農耕研學基地里，孩童們學習古人“未出土時先有節(jié)”的竹鞭扦插術；清風雅筑客棧中，都市白領體驗著“獨坐幽篁里”的數(shù)字化禪修，這種“竹+ ”模式的精妙，在于將文化記憶轉化為生產要素。當非遺工坊與電商直播間比鄰而居，當老篾匠的編竹聲與網紅主播的解說聲共振，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的對話便產生于奇妙化學反應。有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近年來，三溪村戶均年收入突破8萬元，文旅產值占GDP比重達43%，真正實現(xiàn)了“守著竹林吃生態(tài)飯”的愿景。   

此刻，當我漫步在“沐府山莊”通往沐川縣城的鄉(xiāng)間小道上，心中想得更多的則是，傳統(tǒng)文化正以沐川為硯，蘸取時代清墨，著力書寫著鄉(xiāng)村振興的又一美麗篇章。  

作者簡介：

錢聲廣，中國散文學會會員，四川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，四川省縣域經濟學會特邀副會長，四川鄉(xiāng)村文化藝術院執(zhí)行院長，四川省政府參事室（文史研究館）原副主任（副館長）、一級巡視員。著有雜文隨筆集《官道拾遺》《仕途微言》《宦境閑語》和散文集《與山結緣》。